南方種糧越來越少,北方不堪重負,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。這也是今年一號文件特別強調主產區、主銷區、產銷平衡區都要保面積、保產量的原因。這是強國政策,是大國基石。
每一天,數以百計的貨運列車,從黑龍江、遼寧、吉林各個站點出發,車上載滿了東北優質的大米、玉米等糧食。
這些糧食或從陸路,經河北、河南、湖南、湖北一路南下,到達長三角、珠三角的各個城市。或經水路,從營口港、大連港、錦州港等裝船,穿越海洋,到達上海、福州、廣州乃至海口。
和萬眾矚目的春運不同,這是一場鮮為人知的糧食遷徙——“北糧南運”。每一年,通過海路、鐵路、公路,近億噸的糧食從北方出發,穿越數千公里,登上南方千家萬戶餐桌。
然而,北糧南運不只是市場高效的表現,糧食大遷徙的背后,也存在重重隱憂。因此,今年的一號文件特別指出,糧食“主產區、主銷區、產銷平衡區都要保面積、保產量”。這是強國政策,也是大國基石。
南北互換,中國糧食版圖的變遷
在歷史上,從三國時代,到唐宋以后,數百年的南方大開發之后,中國的糧食生產格局逐漸變化。南方成為新的糧食生產基地,不僅可以自給自足,同時還在大規模地供應北方所需。隋代開始大規模修建的大運河,成為連通南北最重要的樞紐,也奠定了此后千年的漕運格局。在漕運的巔峰時期,每年由南方運往北方的糧食,最高可達600萬石。
南糧北運的格局,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末。“湖廣熟,天下足”,這句流傳了數百年的民諺,至今仍留在中學的教科書里。一直到二十世紀下半葉,這一格局仍未打破。
數據顯示,在新中國成立之初,南方14省中,有12個省為糧食凈調出省,每年調出兩千多萬噸。1970年,我國提出盡快扭轉南糧北調的目標,要求北方省份加快農業發展。
改革開放之后,得風氣之先的南方,開始大規模發展工業產業,在農業領域,低效益的糧食生產也越來越多被經濟作物替代。
產業格局的變化,逐漸影響了南方糧食生產局面。數據顯示,到二十世紀80年代中期,雖然南方的大米仍在向北方輸入,但北方的玉米流向南方的數量,逐漸開始超越南方大米北上的數量。
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經濟與發展研究所研究員鐘鈺,曾經梳理過我國糧食主產區變化的脈絡,二十世紀90年代,我國開始劃分糧食主產區、產銷平衡區、糧食主銷區,“1994年,糧食主產省的概念第一次見于文件,2001年,糧食主產區、糧食主銷區、糧食產銷平衡區的概念正式形成,2003年,劃定黑龍江、吉林、遼寧、河北、河南等13個省(自治區)成為糧食主產區。也是在這個時候,我國糧食的南北格局開始對調,從南糧北調,轉為北糧南運。一直到今天,這一格局仍在強化。”
技術進步,北方增產的基礎
2021年8月,河南暴雨之后,位于安陽縣郊區的一處高標準農田中,農民收拾了水淹后的玉米,開始為冬小麥的播種做準備。洪澇災害后的土壤需要消毒、翻曬,才能保障下一年冬小麥正常生長。即便如此,河南2021年的糧食產量也達到了1308.84億斤,占全國糧食總產量的9.58%,在全國位居第二。
相比土地肥沃豐饒的南方,干旱少水的北方,在過去上千年中,都要依靠南方的糧食輸入,為何在二十一世紀,北方糧食產量反而超越南方呢?
顯然,北方缺水的困境,并沒有得到改善,真正讓北方糧食崛起的,是技術因素。中國農科院副院長梅旭榮告訴記者,隨著現代農業技術的研發、推廣和應用,北方糧食產量一直在提升。
在山西壽陽,有一座旱地農業生態系統國家野外科學觀測研究站,已經建立了30年,見證了黃土高原從低產到高產的全部歷程。30年前,一群科學家在這里租農民的房子,開展觀測和實驗工作,到如今,這里已經向全國輸出了許許多多旱地農業的耕作模式。一位當地農民告訴記者,30多年前,這里的旱地主要種植雜糧,畝產300斤就算是豐年。而如今,這里的旱地玉米,畝產可以達到1000斤,而且基本可以實現旱澇保收。
南方氣候、水利條件好,一年可以兩熟甚至三熟,適合作物“生殖生長”,產量高。北方的氣候,則更有利于農作物“營養生長”,但產量低。當技術更新后,北方的產量問題逐漸解決,更適合營養生長的北方,糧食生產規模提升是必然的,尤其是大平原地區,為機械化農業生產提供了良好的條件,使得北方糧食生產迅速擴大。
產區劃分,不只是市場調控
在北方增產的時候,肥沃的南方正在經歷農業模式的巨變,廣東、浙江、福建等地,尤其是經濟發展最快的長三角、珠三角區域,糧食種植面積快速下滑。
以珠江三角洲為例,二十世紀30年代,珠江三角洲的桑基魚塘、蔗基魚塘和水稻田,是南方農業典型代表。到二十世紀80年代以后,基塘農業開始急劇減少,水稻種植面積不斷萎縮。大量的勞動力,從農業流入工業,大量的優質農田,在城市急速擴張的過程中,變成了高樓大廈。留下的農業也不樂觀,花卉、蔬菜、水果等經濟作物,越來越多地取代傳統的水稻種植。
在廣東,多山的梅州,是農業保存相對較多的區域。記者在當地了解到,農民種植雙季稻的熱情并不高,許多人選擇種植單季稻,節省出來的人力,可以外出務工,收入遠高于種水稻。
這是否意味著,糧食生產重心的北移,是市場配置資源的結果?鐘鈺認為,并不僅僅如此,他告訴記者,1994年劃分主產省的時候,當時浙江還是糧食主產省,而河北、河南、江蘇等,都不在其列。隨后幾年中,一些省份的生產形勢發生分化。于是,在2001年劃分主產區時,江蘇變成了主產區,浙江則沒有劃入其中。
當前,我國有13個糧食主產區,其中北方7個,包括黑龍江、吉林、遼寧、河南、山東、河北、內蒙古;南方有6個,包括安徽、江蘇、四川、湖南、湖北、江西。但這一格局并非一開始就形成的。事實上,20多年來,我國糧食主產區、主銷區、產銷平衡區三大糧食區域,經歷了多次變遷和調整,相應政策也在不斷調整。
技術變革帶來的北方糧食增產,市場發展對資源的調配,以及政策對糧食生產的保障等因素,互相交織,互相作用,最終形成了新的糧食產銷南北格局。
北方七省,生產了全國一半糧食
2021年12月,南方的晚稻銷售已經結束,北方最北的黑龍江,農民們的玉米也進入了銷售季,在黑龍江綏化市一個普通的村莊邊上,碼得整整齊齊的玉米垛,開始裝車運輸。因為對氣溫的判斷有誤,一家農戶的數萬斤玉米有些發熱,價格比正常的低了不少。
黑龍江是我國糧食產量最大的省份,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,2021年,黑龍江糧食產量為1573.54億斤,占全國總量的11.5%。而黑龍江2020年的總人口只有3185.01萬,人均糧食產量超過2.4噸,而我國人均糧食占有量為474公斤。這意味著,黑龍江生產的絕大部分糧食,是以商品糧的形式供給其他省份。
整個北方7個主產區,人口總規模為3.98億,但糧食總產量超過6800億斤,占全國的一半。因此有觀點認為,在糧食生產中,北方7省養活了半個中國。
主產區糧食大量輸出,意味著更多的地方糧食不能自給,需要輸入糧食。根據中國統計年鑒的數據顯示,我國多省糧食自給率低于50%,最低的自給率只有30%左右。
以廣東為例,2021年,廣東糧食總產量為1279.9萬噸,而廣東總人口為1.29億,人均糧食產量不到100公斤。在此前的2019年,廣東全省凈調入糧食量超過3880萬噸,糧食自給率為24%。浙江同樣是糧食自給率較低的省份,2021年,浙江糧食總產量為621萬噸,全省6470萬人,人均產量96公斤左右。浙江也是糧食消費大省,公開的報道顯示,浙江每年糧食輸入數量占糧食消費量的半數左右。
除了直接調運的糧食之外,肉類也存在同樣的問題。梅旭榮解釋,“養殖禽畜需要消耗大量的糧食,南方市場上有大量的鮮肉。這些肉類產品,或許是南方本地養殖的,但飼料中,同樣有來自北方的糧食。”
比較優勢,北方產糧區的機會?
浙江舟山港,是北糧南運的承接港口之一,在這里,每個月吞吐的糧食數量達到近百萬噸,僅2021年1月至5月,舟山港吞吐糧食數量就達到466.45萬噸。類似的糧食承接港,還有福建漳州招商局碼頭、廣東黃埔港等。
南方糧食為何越來越少?有觀點認為,北糧南運格局的形成,是市場優化資源、發揮比較優勢的結果。
事實上,糧食的南下,確實給許多北方產糧區帶來了農業產業發展的機遇。比如黑龍江這個中國最北的省份,據黑龍江發布的全省宏觀經濟運行情況數據顯示,2021年,黑龍江地區生產總值為14879.2億元,其中農林牧漁業總產值6460億元,占比接近一半。
而在廣東,全年農林牧漁業產值為8369.00億元,超過黑龍江,但在地區生產總值的占比中,不到0.07%。
“從有益的方面看,糧食生產區的變化,使得不同區域可以根據自身的特點,發展不同的產業。比如南方,更多種植效益較高的經濟作物,河南、河北、東北等,擁有廣袤的平原,采用機械化的方式種植糧食更有優勢。”
然而,比較優勢真的是糧食主產區的機會嗎?2021年,黑龍江GDP只有廣東大約十分之一。
“北方的經濟不能一直比南方差,這不應該成為規律。”梅旭榮說。糧食主產區和主銷區經濟差距的形成,也并非只有市場因素,鐘鈺表示,“糧食主產區保障了全國的糧食安全,但承擔了經濟跟不上、工業化慢等機會成本。”
北糧南運,運去的不僅僅是糧食
2021年,我國實現糧食18連豐,糧食產量超過13.6萬億斤。然而,豐收的背后,是糧食產區資源環境的超負荷利用。尤其是北方糧食主產區,土壤退化、地下水超采等問題嚴重。
眾所周知,北方地區普遍干旱缺水,而生產糧食需要大量的水。梅旭榮解釋,在中國農業生產的版圖上,秦嶺、淮河昆侖山以北的旱作區,占國土面積的65%,耕地面積的56%,但水資源只有19%。更重要的是,這個區域,生產了全國58%的糧食,其中旱地生產了全國43%的糧食。
在糧食生產中,有一個名為“虛擬水”的概念,即凝結在產品和服務中的虛擬水量。
“從數據上看,我國幾個重要的南水北調工程,每年可以從南方調300億方的水,但北糧南運中,每年從北方帶到南方的虛擬水達到500億立方-600億立方。這意味著,缺水的北方,在不斷地為不缺水的南方生產糧食。”
噸糧千方水,這是一句農業生產中的俗語,意為每生產1噸糧食,都要消耗1千立方米的水。事實上,隨著科技的進步,這一消耗正在減少。梅旭榮告訴記者,當前我國旱地農業中的自然降水利用率提升到了65%,“我們的示范區中,甚至可以達到70%以上,噸糧耗水平均為500-600方,甚至可低至300方,遠比全球平均先進水平要高。但即便如此,水資源的匱乏,仍是我國農業生產中最大的難題之一。”
除了虛擬水,還有大量的氮磷鉀等營養元素,也隨著北糧南運轉移到南方,這同樣加劇了北方土壤肥力的下降。以黑土地為例,原本肥沃的黑土地,正在快速退化。在黑龍江綏化,一位村書記告訴記者,現在的黑土地,不上化肥,玉米只能長1米多高。而在五常大米的產地,當地農民告訴記者,原本的黑土地,現在已經成黃土地了。
北糧南運,還可能給未來的碳中和帶來壓力。梅旭榮介紹,大規模地調運糧食,會帶來碳足跡的變化。從生態可持續的角度看,北方長期向南方運輸糧食,也就意味著南方在向北方持續輸出碳排放。
糧食自給,正在接近危險的紅線
多個省市糧食自給率的不足,正在影響著全國糧食安全的保障。
數據顯示,2021年,全國進口糧食數量達到1.6億噸。盡管小麥和水稻兩大口糧可以完全自給,但從總的糧食需求看,我國的糧食自給率正在降低,“總的糧食自給率已經逼近80%的底線了,對一個大國來說,這是不可接受的。”
糧食安全是大國基石,任何一個大國,都不可能依賴外部實現糧食安全。中國是人口大國,14億人的飯碗,不可能依靠外部保障,“進口比例如果過高,進口的糧食買順手,吃順嘴,離不了,會很麻煩,一旦斷供,就非常危險。”梅旭榮說。
糧食安全也是保障未來的基礎,所以糧食問題,從來都不只是經濟問題。鐘鈺介紹,美國大體每5年修訂一次農業法案,通過各種方式扶持糧食種植,其他各國也都類似。不太可能完全通過市場調配資源的方式,實現糧食的穩產增產,“事實上,如果完全依靠市場,更大的可能是,誰都不愿意種糧食。”
“南方種糧越來越少,北方不堪重負,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。”梅旭榮說,“這也是今年一號文件特別強調主產區、主銷區、產銷平衡區都要保面積、保產量的原因。這是強國政策,是大國基石。”
守住底線,糧食問題不能純靠市場思維
北糧南運,南北產銷的差異,漸漸顯現出背后的憂患。如何未雨綢繆,改變糧食格局不平衡的現象?
“要有底線思維。”梅旭榮說,“各個區域,對糧食生產的要素,都要加強保護,包括耕地、水資源等,比如說各個區域要給糧食自給率劃底線,包括生鮮蔬菜等,也要有最低保障線,比如30%。”
國內不同區域的自給率提升,對糧食輸入的需求降低,同樣也意味著進口依賴將會降低,“在我們的發展過程中,不能光用經濟學的思維去考慮糧食問題,更不能認為糧食問題就是市場問題。事實上,糧食從來就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,當前我國糧食生產過度集中在北方,出現風險和波動的可能會更大。尤其對南方來說,不能把經濟安全和糧食安全對立起來,這兩者并不是矛盾的,不是非此即彼的。”
今年的一號文件提出,要落實“長牙齒”的耕地保護硬措施。鐘鈺認為,這其實也是在保護各地的糧食生產。
“黨政同責,怎么落實,今年一號文件中也有非常明確的表述。”鐘鈺說,“這對加強糧食安全的保障是有益的。糧食安全過去一直在強調,但在具體的推進層面,還存在可操作性等方面的問題。所以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就提出了很多具體的措施。在未來,還需要嚴格考核,做到的,該獎就獎,做不到的,該罰就罰。通過嚴格考核、獨立評估、信息反饋、社會公開等措施,讓各個地方的糧食生產,真正得到有效的提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