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場不見血雨腥風的“戰爭”在田間地頭打響了。
短兵相接的一方是號稱“48號魔鬼”的重金屬“鎘”,它行蹤隱秘且擅長潛伏,一旦通過土壤侵入稻米,對人的威脅很大。
另一方是超過史前規模的“大兵團”,這支隊伍布下重重防線,試圖在通往稻米的路上將“魔鬼”攔截。
這場戰爭被稱為“南方地區稻米重金屬污染綜合防控協同創新行動”,對抗“魔鬼”的部隊于3月29日在湖南長沙“排兵布陣”。這些保衛稻米的人,不是兇悍的士兵,而是160余名科研工作者。
這意味著,為了“守護一碗白米飯”,國內“最大農業科研團隊”對鎘發起“系統性”宣戰。“系統性”表示戰斗的形式變了:戰場從實驗室轉移到田間,“兵團作戰”將取代“單兵作戰”,戰期也拉長了。
科學家和鎘的戰斗不能停留于實驗室模擬演練,“抱團作戰”是最優策略
對一場戰爭而言,采取怎樣的作戰方式,取決于敵情的發展態勢。
作為一員“猛將”,農業部環境保護科研監測所研究員劉仲齊,跟“鎘”打交道已近5個年頭。這兩位“對手”的狹路相逢,正值“鎘”在公眾前暴露兇險面目的年份。
2011年,國內一家媒體預警了鎘超標大米的“殺機”。兩年后,湖南等省份頻繁被曝出稻米鎘含量超標,新詞“鎘大米”產生。
鎘是一種重金屬,長得一副銀白色有光澤的好模樣,卻是高毒害物質。它在化學元素周期表中排序第48位,因而被稱為“48號魔鬼”。
通過食物鏈條進入人體的“鎘”,使出的絕招是損壞人體的腎功能,進而引發骨骼的各種病變。早在上世紀60年代,日本富山縣的上千名農民因為長期吃鎘超標稻米,中了鎘的毒,骨頭有針扎般劇痛。
水稻恰是對鎘吸收較強的大宗谷類作物,對65%人口以稻米為主食的中國來說,這是個不好的消息。
上世紀70年代末期,國內已有各路“偵查員”,到鎘潛伏的土壤里探查敵情。從現有的論文數量來看,身處不同科研機構、團隊的研究者,近年來各自發起了不少對鎘的挑戰,盡管大部分是在實驗室里模擬演練。
作為劉仲齊的同事,51歲的研究員徐應明早在1996年,就在實驗室里和鎘交上了手。
近20年過去,敵情仍在蔓延。在2014年環保部和國土資源部發布的全國土壤污染狀況調查公報里,耕地土壤環境質量堪憂是令人皺眉的現實。作為污染物,鎘的點位超標率為7.0%。這個數值在無機污染物名單中位列榜首。
對于稻田鎘污染形勢嚴峻這個判斷,國內科研界幾乎沒有爭議。盡管跟鎘交手的方式不同,但無論是劉仲齊和徐應明,還是另一些“作戰盟友”,都一致認為敵情“勢頭是向上走的”。
徐應明在五六年前已不滿足于僅在實驗室里跟鎘搏斗,他將研究團隊帶到了田間。這位土壤修復領域的專家認為,“農民需要的是成本低、可操作的鎘污染防治技術”。
更多的科研界人士意識到,科學家和鎘的戰斗如今已不能停留于實驗室里的模擬演練,盡管那是邁向真正戰場的必經階段。在長沙啟動“聯合行動”時,中國農科院黨組書記陳萌山說:“論文既要寫在‘SCI’上,也要寫在‘大地’上。”
“作戰”隊員們在行動目的上也達成共識,用項目負責人劉仲齊的話說,“要解決實際問題”。
身處稻田這個實際戰場,擺在科研工作者面前的,是一條很長的戰線。或者說,是很多條戰線。劉仲齊解釋,不同的區域和作物不同生長季節,“鎘污染的特征和遷移轉運的機制是不同的,各種污染源貢獻的比例也不同”。
鎘令人感到麻煩的一個地方在于,它是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對手。劉仲齊用科學術語來概括,是“復雜性、累積性、隱蔽性”。
面對廣袤的戰線和行蹤詭秘的敵人,單兵作戰顯得勢力單薄。農業部環境保護科研監測所副所長周其文,以一位農業生態保護專家的身份打量戰斗形勢。他分析說,“過去的一些研究僅就關鍵環節來突破,缺少針對稻田鎘污染各個環節的全面布局”。
這也道出了劉仲齊和徐應明共同的心聲。“抱團作戰”對他們來說,是最優的作戰策略。
聯合“兵團”在鎘入侵的路線上,設置多道關卡和防線,發揮各自的作戰優勢,試圖阻隔“48號魔鬼”
跟一個身在暗處的敵人交手,防守反擊或許是不錯的打法。
這場戰爭更像是科研工作者對鎘的聯合“阻擊戰”。來自中國農科院多個研究所的數支研究團隊,相當于不同的“兵團”。還有些人來自農科院之外的科研單位,組成專家咨詢團,類似于外援部隊。
那些作為入侵者的鎘,主要是通過灌溉水“瞞天過海”,滲透進稻田土壤。還有一些尾隨著化肥等投放品以及大氣沉降“暗度陳倉”,悄然混入農田。
聯合“兵團”在鎘入侵的路線上,設置多道關卡和防線。不同的兵團,發揮各自的作戰優勢,試圖阻隔“48號魔鬼”。
重兵把守的防線潛伏在土壤這個“高地”上。一種“原位鈍化修復技術”,可以通過調節土壤理化性質,以及利用吸附、沉淀、離子交換等化學反應,“擒住”土壤里的鎘,或者破壞它的活性。這樣一來,這個魔鬼就不能任性地從土壤攻入稻米根部。
擅長“鈍化”的是徐應明帶領的一支“兵團”。他們曾經在實驗室里用盆栽研制“武器”——鈍化劑。近年來,這個團隊將這種武器帶進湖南、廣西的一些試驗田。徐應明介紹,“取得了比較好的效果,有效性最高可達90%”。
不過,鈍化技術面臨的考驗是“穩定性”,目前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答案。“到底能穩定3年、5年還是8年呢?還要進一步跟蹤監測。”徐應明說。
他的“兵團”不是孤軍作戰。在另一道防線上,他的盟軍也在排兵布陣。劉仲齊試圖在鎘從水稻根系向籽粒進軍的通道上安置奇兵。
他的設想是,通過噴施葉面調理劑或利用特殊的調控基因、離子通道基因等,調控葉片、莖桿等部位的離子通道活性,從而阻隔部分鎘從營養體中向籽粒轉運。
面對一個狡猾的敵人,戰術的靈活和多元顯得尤為重要。孫子兵法里有一計是“借刀殺人”,在對付鎘時,也能適用。
鎘再頑劣,也會在自然界遇到對手。比如,鎘和鈣是對冤家。農民普遍使用的一種做法是,在土壤里撒白石灰,因為石灰里含有鈣元素。劉仲齊形象地解釋,從土壤向植物根系里滲透時,鈣會和鎘搶奪通道,從而擋住一部分鎘的去路。
同樣的戰術思想可以體現在植物修復技術上。這種技術是在稻田里栽種鎘超富集植物,比如龍葵和天藍芥藍菜等。它們吸走土壤里的部分鎘,給水稻作一道防護線。不過,在徐應明看來,植物修復技術的劣勢也顯而易見,比如“成效周期長、栽種成本高”。
為了“守護一碗白米飯”,還有一支“兵團”正在征戰另一個“高地”——水稻本身。這支水稻所水稻品質遺傳改良創新團隊,正在篩選和選育鎘低積累水稻品種。因為不同品種的水稻對鎘的吸收能力也有差異。
雖然在水稻身上構筑防線很有前景,但這項工程很難一蹴而就。水稻品質遺傳改良創新團隊的領銜者邵國勝介紹,這項研究還有些基礎性難題亟待解決,比如“確立鎘低積累水稻品種的標準品種”和“找到快速鑒定鎘低積累水稻品種的方法”。
160余名農業研究者在反“鎘”統一戰線上布下了“天羅地網”,但對保衛稻米來說,這仍然不夠
當稻田上的反“鎘”統一戰線建立起來,這條戰線可以拉得很長。
流向稻田的灌溉水也需要安全防線。來自農科院灌溉所的非常規水資源利用團隊想貢獻的“作戰武器”,是消減灌溉水鎘含量的灌溉技術,比如生態溝渠技術和池塘沉降技術。
在加入反“鎘”統一戰線之前,雖同處中國農科院系統,但劉仲齊跟灌溉所“幾乎沒有打過交道”。他表示,“兵團作戰”的優勢還包括“信息共享”。
俗話說,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。面對共同敵人——鎘,對于那些聯合起來的科研工作者來說,他們交流的途徑將不局限于學術會議或者研讀論文,這有利于“盟友們”加深對彼此的了解。
戰線必須覆蓋到污染稻田產生的富鎘稻稈。那些稻稈繼續留守在田里,會帶著鎘重新回到土壤。如果豬吃掉了富鎘稻稈,它們排出的含鎘糞便,可能被農戶當作有機肥施給稻田。
年輕的研究員漆新華研究的是“富鎘稻稈的資源化利用”,他來自環保所農業廢棄物資源化利用團隊。這是另一支正在研制“秘密武器”的“兵團”。漆新華介紹,他正在探索如何“將富鎘稻稈轉化為高附加值化學品和碳材料”。
讓人們忌憚的鎘“變害為用”,目前還是理論意義上的一道延伸防線。漆新華說,“這是個比較前沿的領域,還處在研究階段”。
160余名農業科研工作者在反“鎘”統一戰線上布下了“天羅地網”。但對保衛稻米來說,這仍然不夠。
“農田只是引起稻米鎘污染的一個環節。”劉仲齊說。換而言之,在鎘入侵稻米的漫漫征途上,稻田只是它們攻城拔寨的一個城池。
鎘以化合物形式存在,與人類日常生活并沒有交集。它和鋅礦、鉛鋅礦、銅鉛鋅礦等共生。當人們開采礦藏時,取走了鋅、鉛、銅等資源,也釋放了鎘。前者會給人帶來財富,后者則有機會隨著不當處置的廢水廢渣,流入土壤和農田,成為潛伏的殺手。
顯然,農業研究者建立的反“鎘”統一戰線,無法延伸到農田以外的地帶。至于其它環節,比如含鎘工業廢水廢渣排放,或者超鎘稻米在市場上流通,劉仲齊這些農業專家,“說不清楚”。
即使在他們熟悉的領域,這場反鎘戰爭的勝負也一時難決,研究者們做好了“持久戰”的準備。劉仲齊在介紹項目時說,“實施期限10年以上”。
身肩“守護一碗白米飯”的使命,鎘也不是他們唯一的斗爭對象。因為可能侵入稻米的有害重金屬,不僅是48號化學元素——鎘。